还记得只身搬来这间小室的时候。
走过暗长逼仄的廊道,从各家门缝里挤出的嘈杂声音撞击上耳膜,发丝飘处似乎也挟掠了一路的油烟气息,脚,便没了着落。及至寻得门牌进来才发现,来时的廊道将这座坐北朝南的大房子割成两排,自己的这间在北侧,朝北的窗恰又被后排紧挨的房子隐去了大半。心里便漫上几丝不快。
时值暮秋,空室内杂乱而阴冷。放下行李,稳一稳心神,小半日的洒扫洗擦之后,终于在皂水清新和似曾相识的古旧格调之中,品咂出些家的味道,不觉也爱上了它。当是独处太久,心里虽寂廖然而达观,这幽暗的光线正契合了我的心境。
窗外,高大冷峻的墙壁仿佛怜悯似的在视野将尽处留出了一小方空隙。在这里,除了望得见一两只偶尔飞过的麻雀,大部分时间只能见得远处人家的屋顶和屋顶上高高瘦瘦黢黑的烟囱,和更高处一孔不规则的蓝灰色天空。在这清冷的背景下,却能够看到一片绿——那是远处人家院里一棵高大的柿树露出的大半截树冠。
接下来的日子,这抹绿色及由它衍生出的那些故事,相伴着每每瞥过去的感悟,拨亮了我的心灯,成为迄今仍占去我大半个心灵的念想和冀望。时不时的窗前一眺,也便如一日三餐般平常了。
秋风日紧,眼见那一树大团大团的叶子由浓而淡、由密而疏,终至于萎黄地去了。在一个午后,天气好像已经很寒冷,到窗前时,忽然发现那无叶的树冠上似有个鲜亮的东西在闪。定睛看去,竟是一枚红红的小柿子!想是原有叶儿掩着,值此方现了真身。
又许是因为生得太高,主人最终也无意大费周折摘它下来。于是,它就一直那样在树梢上高高的挂着,孤独、淡定地迎迓和领略着从不爽约的冬天。
在那个冬天的大半时间里,小柿子时时闪耀着生命的光彩霍然入目,心里总不免恍惚又心疼地猜度,它是不是被点燃了,烧着了,那醉人的红,竟红到了让人心碎!
狂风肆虐的日子里,惴惴的心境,每要去顾虑它会不会掉下来。及得抽身到了窗前,又总能见它执拗地咬住枝头无欲无惧地摇影,心里直平添几分真切切的敬意。
约莫有一个礼拜,因事在外小住,重又回到小室的时候,适当风雪初霁。急急地望过去,发现它真的还在!在周遭几枝堆雪的枝干映衬下,似乎更加明莹饱满而剔透。在我,则是更加有了宝气神光的寄存在内。禁不住暗暗地喝起彩来。
一日、两日,许多日子过去了。看它依然故我地和肃杀的季节较着劲儿不禁慨然:历经了春的纤弱,夏的烤炙,秋的机缘和冬的劫波,既没有在青涩中夭折,也没有在成熟时给人果腹,更没有去惧怕严寒的追杀,它的存在真是个生命的奇迹!
但我知道,无论体味过多少精彩的日日夜夜,即使它一再信念般地要固守那一段冬枝,也终有一天是要凋落的。此念一生,再立窗前的时候,心事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开始对它延展生命的悲壮心生敬畏而惊讶不已,以至于提心吊胆地猜度会在哪一天再不见它;时而又会去由衷地可怜这个小东西,想它确已精疲力竭,该好好休息一下了。心情绵绵地复杂起来。
接着便有了那个午后,那是整个冬天里极少有的晴暖午后。看过几页书,有了些昏昏的睡意,便起来到窗前揉一下眼睛。只那枚红柿依然傲立枝头,似乎要固化成一幅定格的拼图。
享受享受煦暖的阳光吧——你这小东西。祈祷一般的喃喃中,它竟倏地一下消失了。错觉吗?定睛看去——却是真得落了!
呵!原只以为它会在哪个深夜不堪奇冷悄然落去的……转而也就释然——它既本不屑冬的寒冷,又怎会贻冬以口实!它为自己的归去切合了一个最钟意的时间!一刹那,灵感中跳出一个空明生涩的词汇——圆寂。小家伙,你竟是连死亡也从容得不肯留柄啊!
再看那空空旷旷的枝杈,那红柿已然香消玉陨。忆起它生时的顽强与坚忍,去时的果决与尊严,不禁又是一阵唏嘘感恸。
从此以后,便很少在窗前驻足了。而每每想起那枚红柿,总觉是一种缘份、一种提示、一种警醒和激励。
及到有心绪再度凝视窗外,但见那棵柿树硕大的树冠又早已蓊蓊郁郁起来,而新一年的柿子呢?料也已青青累累挂满枝头了吧! |